《估值原理》——估值的社会学解释
前言
在实证和量化越来越成为主流的今天，金融学总是伴随着无数的数字、公式和模型，似乎我们只要使用更复杂的数学公式， 就能更精准地刻画资产的价格变动趋势，得到更准确的资产估值。
然而，在《估值原理》这本书中，作者以一种相当轻松的笔调向这种趋势发起批判。实际上，书名取作"估值原理"就是一种很大胆的做法，我们从来都被教育要敬畏市场，仿佛价格变动的结果只能被学习，永远不可能被参透，而这本书却在没有一个数学公式的前提下，想要直接解释市场背后的原理。
那么估值的原理究竟是什么呢？答案很简单，就是"人"。只有体会到资产背后无数人的喜怒哀乐，才能真正理解估值所代表的意义。也许，我们祖先早就暗示过这一点，因为"估值"两个字的构成都是人字旁。脱离了人，资产根本没有任何价值。所以，我们不仅要关注资产的价格走势，更要重视人的进步趋势。
最后，就像作者所说，读完这本书并不能让我们化身巴菲特或是金融专家，但或许会让我们活的通透一点，让我们在下次亏钱的时候，不会再那么难受。
一、人是资产的价值来源
几乎所有的金融模型都有一大堆前提假设，这些假设让金融学家可以名正言顺地脱离社会去进行各种数学的推导。但是，这些假设并不是模型的地基，而是金融学家的"免罪符"。它们让投资人因为依赖模型而蒙受损失时，无法责备金融学家。
我们不能把资产从"人"中抽离出来，武断地假设资产价格的变化符合某一个规则，然后单独用数学方法去观察其价格变化。把这样的方法用于研究，就相当于研究被阉割过的猴子，时刻符合所谓的"理性人"假设。
青铜鼎在古代为什么是极其贵重的器物？不是因为它需求旺盛，也不是因为它成本高昂，而是因为它是一种礼器，它代表了贵族之间关系、身份和地位的确认。青铜鼎之所以贵重，是因为贵族重视社会稳定的重要性。
为什么人工钻石不会取代天然钻石？实际上，人工钻石从成本和工艺上取代天然钻石的那一天，人工钻石也在市场上消灭了自己。原因在于，女性并不需要钻石，无论是天然的还是人工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们需要闺蜜们羡慕的眼光，需要别人知道她的男朋友买得起昂贵的钻石，她们可能还希望闺蜜的男朋友买不起钻石，而钻石就是一个时刻广播以上内容的喇叭。
房产为什么在社会中具有极高的价值？这是因为有千千万万的年轻人愿意为之奋斗几十年，他们会努力工作、加班乃至过996的生活，直到还清贷款。这是这些年轻人与社会的互动关系，也是他们与社会之间的"礼"。一个人一旦确定他与其他社会成员之间的关系，也就确立了自己在社会中的位置，而体现这种位置与关系的资产的价格也就随之确定。
因此，资产的价值并不来自其本身，而是来自它所确立的个人与其他人、与社会的关系。
二、估值的游戏
把估值看成一场游戏，股票（以及其他所有的资产）就是这场游戏的棋子。拿着一样的棋子，我们可以玩围棋，可以玩五子棋，甚至可以玩弹珠游戏。同样，我们拿着股票可以玩价值投资的游戏，持有那些报表过硬的好公司的股票，可以用绩差股、重组股和退市股玩击鼓传花的游戏，有时候机构还会用绩优股和蓝筹股玩报团取暖的游戏。
每次市场疯狂的时候，玩的游戏又不同于上面的游戏，更像是一次"朋友圈财富排位赛"。人们在某一天突然发现周围炒股的人都在炫富，他们的出手阔绰了，说话自信了，而这会刺激他们周围的人争先恐后地开户并买入股票，每个人都害怕自己被落下，虽然他们可能压根不知道自己买的都是什么东西。
而每当散户蜂拥而至买入股票的时候，往往已经是市场的顶点，结果就是散户被高位套牢，而且多年不能解套。虽然这对于散户来说当然不是一个好消息，但从社会整体的视角来看，只有把大量散户套在高位，才能对社会整体有利。
试想，来自各行各业的散户投资者因为被套牢，不得不放弃财富自由的幻想，同时将在未来的多年中辛苦工作、努力赚钱，以弥补自己因为一时冲动而在高位套牢的损失。虽然这对个人而言是不幸的，但对社会整体来说却是有利的，因为只有当社会中的大多数人在努力工作而不是享受生活，社会才能正常运转。
关于这一点，我们还可以从马尔萨斯的研究中窥见端倪。马尔萨斯曾研究过英国"光荣革命"之后的一百多年中社会各阶层的变化。他发现，英国社会中"中产阶级贫困化"的现象不断出现。一次又一次，英国中产阶级凭借自己的努力进入社会中层，他们为自己的努力和幸福感到欣慰，他们也有理由相信自己完全配得上眼前的幸福生活。但是，一场又一场的金融危机像洪水一样把他们卷入底层社会。
在马尔萨斯看来，这样的现象一件"好事"：几次经济危机后英国底层充满了原来的中产阶级，整个英国社会的素质得到了全面提升，进而实现了国家的整体进步。虽然他的结论听起来不太令人舒服，但确实揭示了这样一种现实：如果大家都靠奋斗成功进入上流社会，那么整个上流社会必然会人满为患。
所以，社会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存在着垂直流程的机制。只有在上层社会的后代存在沦入底层社会的可能性时，才能留出空间并使得大家相信游戏的公正性，从而鼓励更多的人在新的"游戏"中努力奋斗，争取进入上层社会。
那么，社会的垂直流动是如何实现的呢？除了社会暴动这种非和平方式，社会的垂直流动主要有两种方式：个体效率提高和全社会的经济危机。前者能提高勤奋努力的人的社会地位，后者能清空大多数的社会中上层人群，为下一场游戏提供足够的比赛场地。
一个有意思的现象是，每一次切换游戏后，社会的主流价值观和风尚也会随之变化。人们会谴责前一场游戏的胜者（他们一般已经沦落到社会底层），在他们身上找到一大堆毛病，例如因循守旧、胆小或是贪婪，并将之视为他们财富消亡的原因。同时，社会还会产生一种新的风尚，用以解释为什么有些人在新的游戏中胜出，这些人往往被赞誉拥有某种特征、品质和美德。但其实，这一切不过是因为原来的游戏因为社会各阶层固化而无法持续下去了。
三、时间的意义
想象有这样一个赌场：这个赌场中的时间相对于真实世界是静止的，你在这一刻进入赌场，在里面玩了十年，出来之后时间还在这一刻。同时，这个赌场中有人无限制且无利息地借钱给你，无论你输了多少都能借到钱，尝试下一把回本。
我们不难想到，在这个赌场中赌博，没有人会努力提高自己的牌技，甚至此时赌博都变得索然无味，原因正是赌徒们有了无限的时间和资源。
我们说金融市场对一项资产的估值，只在 "时间有限"的前提下才是有效的，因为如果个体的时间是无限的，那么它就失去了进化的动力，资产也就失去了它本身的价值。
从时间的角度理解价值投资，为什么巴菲特推崇的价值投资总是在交易清淡的时刻？为什么总是在强调可预见的高分红？为什么总是提倡低价买入？
原因在于：交易清淡说明没有人关注，你参加的是冷静的时间游戏而不是热闹的竞赛游戏。可预见的高分红说明公司管理层受到约束 ，他们像真实世界的赌徒一样有提升牌技的动力，而不是像一个拥有无限时间的赌徒，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低价买入说明买入这只股票不会影响你自己原有的生活，你有足够多的时间等待股票发生对你有利的事情。
理解了上面的内容，我们就不会对这个现象感到奇怪了：凡是央行长期放水的经济体，其科技进步的速度就会放慢，同时资产价格上涨加快，债务规模增加，贫富差距过大，社会各阶层的对立会变剧烈**。
20世纪80年代，美联储在沃克尔的带领下实行紧缩政策，正如他的名言——"没有破产的市场经济就像是没有地狱的基督教"，这就相当于通知在赌场里的赌徒，到了该结账的时候了，如果还不清赌债，你就会被扫地出门。虽然美国90年代的科技革命产生的原因有很多，但至少从时间上看是80年代货币通缩的结果。只有"催促还债"才能促使实体经济寻求科技进步，而不是寻求更多的负债炒高资产价格从而获利。
四、估值与效率
传统金融学的观点是企业的估值等于其未来现金流的现值，不过，另一种视角是，公司的估值是来自它对市场效率的改进，对全社会运行效率的提高。
在市场中，人与人的关系是契约关系。当市场交易成本高于企业内部的管理成本时，企业便产生了。企业节约了市场交易成本，用低成本的企业内部交易代替了成本较高的市场交易；当市场交易的边际成本等于企业内部管理协调的边际成本时，就是企业规模扩张的界限。
从市场效率的角度出发，我们可以对所谓的估值有一个新的认识。"估值"并不是对未来现金流的预测，或是拍脑袋给个市盈率，而是对市场效率的改善。
假设有一家专门生产特效感冒药的医药公司，创始人投资了一个亿，刚刚建好工厂但还没投入生产，而现在这家公司的估值是10个亿，那么问题来了：多出的9个亿是从哪儿来的？是金融机构提供的流动性？是新股东接盘？还是央行特地印了9亿的钞票？
实际上，这多出的9个亿来自公司产品或服务对于社会福利和效率的净增加额。例如，假设该公司的感冒药每年能为全国各行各业总计节省1亿小时因为病假带来的的工时损失，而这些人的平均小时工资是9元，那么就可以肯定该公司为整体经济运行避免了9亿的损失。此外，如果考虑到减轻病人痛苦的因素，那么全社会福利的净增加额应该远大于9亿元。
所以，真正对资产给出估值的是社会，市场只是社会的嘴巴，它只是大声的说出了价格，而不是由它给出价格。就像学校广播里点名表扬了我，那是因为我考了第一名或者在xx比赛里拿了奖，决定我在学校地位的机制根本不在广播中，真正决定资产价格的机制也不在资本市场的显示屏中。
那些股票分析师就像是班上的宣传干事，等到广播里播放了我的名字，把我确定为全校"学雷锋先进个人"之后，立马就会写一份材料，详细介绍我的先进事迹。股票分析师做到正是一模一样的工作，等到股价涨起来以后，他们才会组织材料、丰富数据、构建模型和走访调研，汇总成若干份"深度报告"，里面会罗列股票上涨的各种理由，比如先进技术、优良管理或是税收优惠。
五、赌徒与牌手——效率的终点
牌局中经常存在两种人：一种是"好牌手"，他们精准记牌，不让自己的情绪左右判断，力求最优决策；另一种是"好赌徒"，他们不怎么记牌，而是通过观察其他人情绪变化来推测对手情况，并且善于煽动他人情况，利用他人的错误来获胜。这两种人相辅相成，一场牌局同时有这两类人才会精彩。
这其实就是真实社会的情况。如果社会中只有"好牌手"，那么人们都通过自身进步来提高生产效率，增加社会物质财富，同时跻身上层社会。但上层社会的空间毕竟是有限的，不可能人人都是全国掼蛋冠军。所以，必须有一种方式，可以公平公正地淘汰一些优秀且无辜的人，而这种方式，就是随机性。
我们常常能看到新闻，说以某种方式让老鼠/鹦鹉/章鱼/黑猩猩或者其他什么动物来炒股，结果最后的收益率超过了很多基金经理。显然，这些动物并不懂股票，但它们懂随机性，而就是它们背后的随机性，战胜了那些倒霉的基金经理。
一个社会如果只有"好牌手"，那就是神仙打架的奥林匹克山，而如果只有"好赌徒"，那就是"水浅王八多"的小池塘，只有同时包含这两种人，才能维持秩序。
六、市场无记忆
对于弱势有效市场（参考：财务分析与预测），教科书里总会说这是一个股民看K线图就能盈利的市场。其实，弱势有效市场往往就是一个熟人互助的"圈子社会"，这个社会中的人都依赖于历史记忆来维系他们之间的情感纽带，由此形成一个可供自己利用的资源和能力圈子。
归根到底，这个市场中的人都是弱者，他们喜欢待在小圈子里，有目的地追随某个领导，把建立人际关系当成购买保险。这样的人终究一事无成，而且失败之后还会怨天尤人。
而强势有效市场之所以"没有记忆"，是因为这个市场中的参与者是强者，他们不会羁绊于历史交情，不会沉湎于辉煌历史，更没有历史包袱，他们独立于其他人，遇到问题自己动手解决而不会麻烦其他人，他们面向未来构建了激励科技进步的估值体系。于是，这个市场只会对新的科技进步作出反应，社会就在不断的科技进步推动下不断提高效率，效率的持续提高又反过来推动了长期的牛市。
关于历史与市场有效性，一个很好的例子是东北的国企改革。为什么推动东北国企改革总是非常困难呢？我们会发现，在相关的研讨会、座谈会或是务虚会上，每每提及国企改革的问题，那些东北来的专家、学者和企业家总是会如数家珍且不厌其烦地介绍东北老工业基地在历史上为共和国做出的巨大贡献。
可是，我们为什么要在一个讨论未来的会上反复唤醒对过去的记忆呢？如果有人提出这样的疑惑，那些东北的同志便会语重心长地说道："忘记历史就意味着背叛"——而且会边说便敲桌子。于是，一种深切的愧疚会让所有人加入"大合唱"，认为当务之急是让中央加大对东北的投入，这种投入实际上是一种补偿。而且，无论如何补偿，相比于东北老国企的贡献来说，都是微不足道的。最后，会议在深情的回忆、团结的气氛和热烈的掌声中结束。
一般来说，这种会议结束之后还会安排晚宴。在晚宴环节，专家们讨论最多、最热烈和最兴奋的并不是东北老工业基地振兴的前景，而是他们在三亚买的房子又升值了。
七、弱势有效市场的"圈子社会"
那么，弱势有效市场所谓的"圈子社会"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圈子"呢？这样的圈子有以下几个特点：
第一，圈子有"退出难"的机制。一般会体现为人事招聘中"一旦离职，不再录用"的条款。这不仅让单位成员在单位里更加服从权威，而且抑制了那些想要出头的人，减少了他们脱离圈子单独闯荡世界的可能。
第二，圈子强调历史记忆和个人情感。除了前面提到的东北国企的例子，我们还可以从下面几个例子中观察到这一特点。
一个例子我们会发现在那些市场化程度高、做事不讲人情的大城市中，服务类的价格总是很高。这可能是因为每次交易时都要把提供的服务完整体现在价格中，而不是支付时给个折扣，然后在自己的记忆账户中给对方记一笔信用额度，以便下一次"回礼"。
另一个例子是"杀熟"现象往往发生在圈子瓦解的时候。圈子里的老年人相当于住在"弱势有效市场"的圈子里，而那些向他们兜售保健品和理财产品的销售员则住在"强势有效市场"中，前者以为后者会和自己一样遵守圈子里的规矩，会有历史记忆，会因为内疚感惩罚自己。但实际上后者根本没有记忆的包袱，只知道这个产品有高额提成，尽快卖掉就可以换一个新款的手机了。
第三，圈子会成为平庸主义者的乐园。国企的一个普遍文化就是"无辜者生存原则"：你只要能证明自己没有做错事情，就相当于在酒桌上压低了自己的酒杯，也就能获得了安全。也许会有人给你穿小鞋，试图逼你离职，但只要你能熬得住，领导就拿你没办法。我们常说的种种"潜规则"，实际上就是"不任责"。
这实际上建立了一种逆向的淘汰机制，那些真正有能力的人往往无法忍受这样的文化，选择辞职走人，剩下的都是所谓的"老油条"。他们平时出工不出力，不承担任何责任，开会的时候压低脑袋记笔记，喝酒的时候压低酒杯敬领导，极力表现自己在政治上的忠诚。不仅如此，他们还时刻监督领导的一言一行，收集领导的"黑材料"，虽然不一定会向有关部门举报，但会在恰当的时机巧妙地透露"我已经知道那件事情了"的意思，从而获得更好的自我保护。
第四，圈子内部会有压力和怨气。"圈子社会"容易产生平均主义，而裙带关系就是平均主义的副产品之一。因为有权力的人无法在类似国企的"圈子"中制造物质资源上太大的差异，也就是说国企的领导和职工的收入差距不能太大，所以领导就只能在权力分配上制造差异，比如让和自己有私下关系的人获得更多的晋升机会。
在这些企业中，往往让职工感到愤懑的不是本单位和其他单位的市场份额差距、收入差距或是福利差距，而是本单位的某某人获得的晋升/培训/疗养/出国的机会多。圈子里的人往往盯着周围的人，很少去看单位以外的世界。
八、理想社会
最后，一个理想的社会究竟应该是怎样的呢？这应该是一个人人都争当强者的社会，有些人会成功，有些人会失败，但没有人会嫉妒别人的成功。
那些成功者并不会把持着等级社会的大门，确保自己和子女永远高人一等，而是更加乐于助人，他们乐于帮助陷入暂时困难的人，但是他们并不毫无原则地施舍，并不取代受助者本人去改变他的困境。
他们帮助别人并不是要求对方的回报，而只是看好别人，知道对方在未来的某一天也可能成为一个更强大的人，成为和他们一样的强者。他们知道只有当社会上产生更多的强者，社会秩序才能被更好地捍卫，社会风气才能被进一步改善和提高。
这样社会无所谓熟人和陌生人，人们有相互帮助的意愿、相互成全的善意，而没有相互依附和勾结的小团体。这样的社会中的每一个个体可以拥有更多的机会和更多的可能性，实现真正的自由，社会也就形成了正循环的机制。
结语
钱从来只是一个游戏的载体，关键是人需要通过游戏取得进步，而个体的进步最终会体现为社会的进步。
我们越是追求进步、独立和自由，越应该默契地捍卫公共秩序，为他人、为下一代做出贡献，让他们的生活将会更幸福。最终，我们也能从中受益，这是钱的价值所在，也是我心中未来社会的图景。